我的童年是在渭北高原农村老家度过的,村子中间有一条自西向南走向的沟壑,在西边沟壑的四周,乡亲们挖窑而居,或地窑,或崖背窑,我家住在村东的地窑里。
听爷爷生前讲,解放前,他们那辈人大部分住在沿着沟势挖的窑洞里,遇上战争或土匪,就会顺着沟坡滑下沟底,裹着满身的黄土躲避起来。解放后,乡亲们不再担惊受怕,纷纷从沟窑搬了出来,在平地上建起了地窑。六十年代,父亲兄弟姊妹相继长大,原来的两孔沟窑不够住,爷爷决定在村子东边挖窖建新家。冬季生产队农活较少,所以开挖时间定在了初冬,乡亲们前来帮忙,不到一个月,挖了一个长十米,宽十米,深2米多的地坑。后来生产队农活紧,白天爷爷父亲干活,晚上,在寒冷的月光下,爷爷领着三个孩子继续挖地坑,爷爷挖土,父亲装土,二叔在坑上摇辘轳倒土,小叔眼里含着泪,一边挂筐一边不时地问爷爷“我们啥时能回去”,父亲拿过手里的铁锨在月影前的地上划了一道线,对小叔说:“等到月亮走到这个线上再回”。
就这样,历时五年多,终于建成一个深七米,四面各两孔窑洞,其中一孔通向外边,集生活、圈养牲畜、堆放杂物、防水等功能齐全的地窑。直到现在,父亲再回忆起那段艰辛的日子,还是刻骨铭心。叔叔和姑姑们在院子和窑洞上边四周栽种了各种果树:有杏树、梨树、苹果树、核挑树、石榴树、柿子树,还有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皂荚树和花椒树。
在我开始记事时,父亲和两个叔叔都已工作,两个姑姑也已成家,他们栽种的果树也慢慢开花结果。
每年春天,当窑洞坡口歪脖子杏树上的小杏长到黄豆大小时,奶奶和婶婶就会在院子里整理织布用的经线,我至今还记得那经线很长很长,一头高,一头低,低的一头绕在织机的卷轴上,奶奶踩着四寸银莲,从高往低来来回回像梳头发一样一根一根地捋着经线,我在旁边看着整整齐齐的经线,忍不住上前轻轻地触摸,奶奶疼爱地说:“领着妹妹玩去。”婶婶在低的一头,坐在小凳上慢慢地用卷轴卷着梳理好的经线,蜜蜂不时地在奶奶头顶盛开的梨花中飞来飞去,偶尔会有一两片花瓣飘落在经线上。盛春的日子里,我每天站在坡口的杏树下往上瞅,看着那顶着花儿的小杏一天一天长大,待到拇指大小时,便急不可耐地爬上树,豁开枝叶,摘下来,装在口袋里,跑去向同村的小伙伴们炫耀,然后把小一点的分发给他们,自己留三两个最大的,在回家的路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,那酸酸的味道,浸着儿时的记忆,至今难以忘怀。
夏天,外面骄阳似火。爷爷坐在门洞的炕头上纳凉,炕头窗台的煤油炉子上放着一个里外黑乎乎的瓷缸,熬着茶,不时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。爷爷眯着眼睛,一手翻着我百看不厌的插图小人书,一手拿着旱烟锅“叭”“叭”“叭”地抽着,我和妹妹一会爬上炕,一会溜到地上玩耍,婶婶在炕旁边的织机上,娴熟地穿梭着梭子,“札札”“札札”地织着布,我时而也会跑去依偎在爷爷怀里,喝上一两口酽茶,苦得皱起眉头直“咂吧”嘴,时而领着妹妹去窑洞上玩耍,上树抓“知了”,捉“花大姐”。年幼的我,对窑畔上的楸树和皂荚树充满了好奇:这树好生奇怪,怎么长出像蒜苔一样的东西?那树身上为什么会长这么多刺,是不是要用镰刀砍掉才能上去?回家又站在院子的梨树和苹果树下向上瞅,心里一边默默地数着,一边为家里的每个人分配着,终因单数不知该分给谁,又嘀咕着为什么不多长几个呢。
秋天,奶奶窑洞的炕头上,时常坐着村子的婆婆或阿姨,奶奶把她们拿来的布料折展在炕上,一会尺子量,一会手指拃,一会剪刀剪,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块布料就裁成了新衣服。窑洞上,我和婶婶忙着摘核桃,婶婶举着长长的“老钩”在树上钩,我提着藤篮,一边顺着核桃滚落的方向捡拾着,一边想着吃到嘴里那油香油香的味道,小腿跑得更欢了。柿子成熟在核桃之后,由于柿树枝干脆弱,婶婶身量重,每年上树的任务不由分说落在我身上。树上的我,一会一手抓着树干,一手摘着柿子,一会坐在树杈上,用“老钩”钩着,一边随着柿子的落下喊着,婶婶在树下,应着我的声,用两边撑着细木棍的大袋子追随着柿子落下的方向前后左右接着,生怕掉在地上摔烂了。站在树上看着地上那红红的一小堆一小堆的柿子,心里的成就感别提有多强了。我和婶婶把柿子运回家后,奶奶在锅里用温水暖着,一天换一次水,五六天后,柿子的涩味散尽,一口馒头就一口柿子,那个香甜的味道至今萦绕在心田。
冬天,外面天寒地冻,但窑洞里永远是温暖的。那时农村的炕和灶头是连在一起的,俗称锅连炕。我每天早上在风箱“呼哧”“呼哧”的声响中醒来,趴在被窝里看着奶奶踩着小脚一晃一晃地做饭。当天气很冷的时候,爷爷和奶奶总是让我和妹妹在家里玩,炕的一头是我们,另一头是爷爷,爷爷不时用手从旁边墙上垂下的小捆麻上抽出一根,一边用手和锭搓捻着拉鞋底的麻绳,嘴中一边哼唱着戏词,小堂妹在爷爷前方的炕头上手舞足蹈地“咿咿呀呀”学着说话。晚上的窑洞其乐融融,大家围坐在一个炕头,奶奶讲着旧社会的故事,妈妈和小姑一边听一边纳着鞋底,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,爷爷坐在另一头眯着眼似睡非睡地听着,我躺在被窝里,慢慢地慢慢地就迷糊了......
十二岁那年,母亲带着我和妹妹随父亲进了城,回去的时间越来越少了。改革开放后,党的富农惠民政策越来越多,群众的日子越过越好,乡亲们逐渐搬离了窑洞,再后来,新农村建设实施后,乡亲们彻底告别了窑洞生活,在马路两边盖起了一排排宽敞明亮的平房或楼房。
前段时间陪父母回老家,听说整个老村子已推窑还田,我急忙向儿时生长的窑洞方向跑去,眼前已是一层层绿油油的梯田,唯有那颗已长得高大的楸树带着我对童年的记忆,冒着蓬勃待发的芽叶挺立在那儿。看着四周金黄的油菜花、绿油油的麦苗和盛开的梨花,心头的失落终让这田园春光冲淡了。
回城的路上,车子在宽阔的柏油路上飞驰,春日的花香不时飘进车内,沁人心脾。透过车窗向外望去,一幢幢新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,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,工地上,机器轰鸣,大街上,车水马龙,人们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和幸福的笑容……看着眼前的这一切,再回想儿时窑洞生活的点点滴滴,我不禁扭头朝回望去,生怕忘了来时的路……
(驻县委办纪检监察组吴小聪)